坚守四十天
"我什么时候能走路?"我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,轻声问道。
"再两个星期,小云。"继父周大勇拍了拍我的手背,温厚的手掌带着老工人特有的粗糙。
那场车祸后,我躺在病床上整整四十天。
醒来的第三天,男友李国强来过一次,支支吾吾说了些"以后的路还长"之类的话,再没了踪影。
我叫周小云,今年二十三岁,是县里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工人。
生母去世早,继父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周建国是我仅有的亲人。
那是1986年的冬天,辽宁的冬天格外寒冷。家家户户的窗户上贴着厚厚的棉纸,街道上的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袄,急匆匆地赶路。
我们厂里组织春节联欢会,作为文艺骨干,我被安排表演一个舞蹈节目。
那天排练结束后,天已经黑了,路灯昏黄。我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家赶,想着家里还有半锅剩粥,准备热了吃。
拐弯处,一辆满载货物的拖拉机突然冲出来。我只记得刺眼的车灯,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醒来时,我看到继父憔悴的脸。他趴在病床边睡着了,胡子拉碴,衣服皱巴巴的。
窗外飘着雪花,病房里的炉子烧得正旺。空气中弥漫着药水的气味,混合着一股温暖的烟草味。
"爸..."我轻轻叫了一声。
继父猛地惊醒,眼睛里布满血丝:"小云,你醒了?你感觉怎么样?疼不疼?"
我想动,却发现浑身像被车碾过一样痛。
医生说我多处骨折,肋骨断了两根,右腿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一个月。最严重的是头部受到撞击,有轻微脑震荡,需要留院观察。
"没事,咱们有的是时间养。"继父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有泪光闪动。
那时我才知道,我昏迷了整整三天。这三天里,继父和哥哥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。
"厂里的工作怎么办?"我担忧地问。
"别管那些,养好身体要紧。"继父摆摆手,"我跟车间主任说了,请了假。"
在那个钢铁厂工人还是"铁饭碗"的年代,请假并不容易。特别是像继父这样的车间老师傅,他负责的那台压力机,厂里能操作的人不多。
我的哥哥周建国比我大五岁,在同一个厂里做电工。他刚从技校毕业没几年,正是上进的时候。
"小云,别担心工作的事。"哥哥端来一碗稀粥,小心翼翼地喂我,"厂里领导很通情达理,听说你出了事,特意让后勤科送来营养品。"
床头柜上放着几瓶鱼肝油和一罐蜂蜜,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算是稀罕物件了。
李国强是与我同厂的一名机修工,我们谈了快两年的恋爱。按照当时的说法,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
他来看我的那天,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中山装,头发用发蜡梳得整整齐齐。
"小云..."他欲言又止,眼神游移不定。
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他带来的那束康乃馨放在桌上,花朵已经有些蔫了。
"有话直说吧。"我看着他,心里已经有了预感。
"咱们分手吧。"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,"我妈说,你这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,万一留下后遗症..."
我没让他说完:"行,你走吧。"
他松了口气,像是卸下了重担:"你别多想,以后的路还长..."
这话刺痛了我。我闭上眼睛,不想再看他一眼。
听到关门声,我才睁开眼睛。花瓶里的康乃馨娇艳如初,却已经没了香气。
那天下午,护士长拿来一台小收音机,说是可以借我解闷。
我摆弄着收音机的旋钮,听着《东方红》乐曲和新闻广播。外面的世界依然忙碌,而我只能躺在这张窄窄的病床上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
"哥,你先回去吧,今晚我守着。"继父递给哥哥一个搪瓷杯,里面泡着厂里食堂买来的枸杞。
"爸,你昨晚才值的夜,今天该我了。"哥哥将杯子推回去,声音里带着倔强。
"车间主任说可以考虑提我当班组长,但我现在这样请假,怕是没戏了。"哥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。
"工作丢了可以再找,妹妹只有这一个。"继父说这话时,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。
我装作睡着,眼泪却悄悄滑落。
夜深人静时,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少。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继父。
他以为我睡着了,轻手轻脚地给炉子添了煤,然后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,借着微弱的灯光看《工人日报》。
报纸挡住了他的脸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偶尔的叹息。
这个时候的继父,似乎卸下了伪装,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。
那一刻,我意识到,他已经五十多岁了,正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,却还要为我操心。
继父姓周名大勇,是钢铁厂的老工人。他和我母亲是工友,我母亲去世后,他一人拉扯我长大。
记忆中,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制服,戴着掉了漆的铝饭盒,风雨无阻地上下班。
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,那是我十岁生日时照的。照片上,继父站在中间,左边是哥哥,右边是我,三个人都笑得灿烂。
那时候,我从未想过"继父"这个词的含义。在我心里,他就是我的父亲,一个普通而伟大的父亲。
夜深人静时,我常装睡。有一次,听见继父和哥哥小声说话。
"建国,你妈走得早,小云她妈跟我没过几年就走了,这孩子命苦。咱爷俩得对她好点。"继父声音沙哑。
"爸,您别总这么说。您待小云比亲闺女还亲。"哥哥语气中带着心疼,"那个李国强真不是东西,翻脸不认人。听说他已经在跟财务科的小王相亲了。"
"年轻人嘛,经不起考验很正常。只是小云心里苦。"继父叹了口气,"不过也好,这种人趁早暴露本性,免得将来害了小云一辈子。"
"我去找他算账!"哥哥攥紧了拳头。
"别,让小云自己看明白就好。"继父劝阻道,"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。医生说了,得静养。"
我悄悄流泪。十六年前,母亲因肺炎去世,继父一人拉扯我长大,从未让我感到自己是"继女"。
他给我做的衣服虽然样式简单,但总是干净整洁。家里虽然简陋,却一尘不染。
每到春节,他都会给我和哥哥买一套新衣服,自己却总穿着那件旧棉袄。
"爸,你也买一件新的吧。"我曾这样劝他。
"我这件还暖和着呢,何必浪费钱。"他总是这样回答,然后笑着摸摸我的头。
住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每天清晨,都是继父给我端来热水和稀饭。他总是把稀饭煮得特别软烂,还要加一点白糖,说是有营养。
中午,哥哥会来接班,带来厂里食堂的饭菜。有时候还会偷偷带来一两个肉包子,那是他用工作餐票换来的。
"趁热吃。"哥哥总是这样说,眼里满是关切。
晚上,继父会回来,带着一身车间的油味和金属的气息。他会先去走廊上的水龙头洗干净手,才进病房。
有时候,病房里会来其他病人的家属,大家聊聊天,说说笑笑,倒也不觉得寂寞。
王婶是隔壁床大娘的女儿,她常带些自家腌的咸菜来。知道我的情况后,也会给我留一小碟。
"姑娘,你有这么好的父亲和哥哥,真是有福气。"王婶一边削苹果一边对我说,"现在这年头,谁还像你爸这样,为了继女这么操心哩。"
我笑笑,心里却五味杂陈。
是啊,在别人眼里,继父和哥哥对我的好,似乎总要加上"继"这个前缀才显得难能可贵。
但在我心里,他们就是我的亲人,没有血缘的亲人,却胜似血缘。
第二十天,医生说我可以坐起来活动一下了。
继父特意从家里带来一个软垫子,垫在我背后。哥哥则从厂里借来一本《青年文摘》,念给我听。
"听说北京那边正流行邓丽君的歌,挺好听的。"哥哥翻着杂志说,"等你好了,咱们去百货大楼看看,有没有录音带卖。"
继父则每天给我带一个苹果,用小刀削成兔子形状,红红的皮衬着白白的果肉,像极了小时候的玩具。
"爸,你手艺见长啊。"我笑着说。
"练出来的。你小时候挑食,我就这么哄你吃水果。"继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,"那时候可不像现在,水果都是稀罕物。你哥为了让你,可没少饿肚子。"
我看向哥哥,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"哎呀,爸,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,提它干啥。"
记忆中,哥哥确实总是把好吃的让给我。无论是过年的糖果,还是难得的水果,他总是吃得最少的那个。
"建国,去打点热水来。"继父突然说道,"小云该吃药了。"
哥哥拿起暖水瓶出去了。继父趁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,打开一看,是两块奶糖。
"趁你哥不在,赶紧吃了。"继父神秘兮兮地说,"这是我托人从市里带回来的,听说是进口的。"
我含着奶糖,甜蜜在口腔里化开,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。
"怎么了?不好吃啊?"继父紧张地问。
我摇摇头,咽下泪水:"好吃,特别好吃。"
就在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,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表白,而是这些细微处的牵挂与呵护。
第三十天,我能坐起来了,右腿的石膏也拆掉一半。
医生说恢复得不错,再过十天就可以出院了。
病房里,哥哥帮我梳头发。他的动作笨拙,但十分小心,生怕弄疼我。
"哥,你手真笨。"我忍不住笑道。
"那可不,咱爷们的手能跟你们女同志比吗?"哥哥咧嘴笑着,露出一口白牙,"不过,你这头发跟鸡窝似的,得好好梳梳。"
继父在一旁削苹果,听到我们的谈笑,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这段时间,他瘦了很多,脸颊凹陷,眼圈发黑。我知道,他每天晚上睡得很少,总是守在我床边,生怕我半夜有什么不适。
"爸,你也该好好休息了。"我关切地说。
"没事,我这身体,城墙倒了都压不垮。"继父拍拍胸脯,故作轻松地说,"再说了,眼看你就要好了,我这心里也踏实了。"
哥哥放下梳子,叹了口气:"爸,我看您这两天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吧。医院这边有我盯着呢。"
"不行,得有个老成人看着。"继父执拗地摇头,"要不这样,咱们俩轮流来,你白天,我晚上。"
兄妹俩相视一笑,拗不过父亲的固执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转。
能下床走路的那天,继父和哥哥一左一右扶着我,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里踱步。
护士们经过,都会投来赞许的目光:"周师傅,您闺女恢复得真不错。"
每当听到别人这样称呼,继父的脸上总会洋溢出自豪的笑容。
那些日子,医院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。哥哥甚至在护士站旁边找到一个小角落,放了张折叠床,方便夜里休息。
护士长见多了生离死别,对我们家的情况似乎特别关注。她常常在下班前,特意来病房看看我,还会带些自家做的点心。
"姑娘,你这后爹和哥哥,比亲的还亲啊。"护士长一次悄悄对我说,"这年头,像你继父这样的人不多了。我在医院工作二十多年,见过太多家庭为了医药费闹矛盾的。你知足吧。"
我点点头,心里却在想,他们于我,早已不是什么"继父"和"同父异母的哥哥",而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。
第三十八天,李国强捧着一束康乃馨出现在病房。
他穿着一件新买的夹克衫,头发也换了新潮的发型,看起来精神焕发。
"小云,我...我那段时间有点乱...现在想明白了..."他站在门口,手足无措,"听说你快出院了,我特意请了假来看你。"
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我心动的男孩,心里已没有波澜。
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,他选择离开;而当我即将康复,他又想回来分享胜利的果实。
"国强,谢谢你来看我,但有些路,不是想回头就能回得去的。"我平静地说。
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甘:"小云,我知道错了。给我个机会行不?大家都说你腿上可能会留疤,我不在乎这些..."
"疤痕?"我笑了,"是啊,不仅仅是腿上的疤,还有心里的疤。只是有些疤,永远不会愈合。"
他放下花束,默默离开。
哥哥进来时,冷哼一声:"算他还有点良心。"
"不是良心,是后悔。"我微笑道,"这四十天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。"
哥哥帮我把花束放进水杯里,别扭地说:"那家伙也就这点出息。对了,听说他和财务科的小王处对象了,这不就又来纠缠你?真是不要脸。"
"别提他了。"我摆摆手,"对了,哥,你的班组长评上了吗?"
哥哥挠挠头:"没有,让王师傅顶上了。不过没关系,明年还有机会。"
我心里一阵酸楚,知道哥哥为了照顾我,放弃了晋升的机会。在那个年代,评上班组长不仅意味着工资增加,还有可能分到一套新房子。
"对不起,哥..."我哽咽道。
"说啥傻话呢。"哥哥拍拍我的肩膀,"咱是一家人,这点小事算什么。再说了,没评上班组长,我不还是能照样活得好好的吗?"
那天晚上,继父买了半斤猪肉,在医院食堂借了锅,给我做了顿肉炖粉条。
那是我住院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,虽然肉不多,粉条也有些老,但吃在嘴里,却格外香甜。
"爸,你这手艺,比厂里食堂的师傅强多了。"我由衷地赞叹道。
继父憨厚地笑了:"那是,你爸我可是有两下子的。等你出院了,爸做红烧肉给你吃。"
哥哥在一旁打趣:"爸,您这嘴越来越甜了。记得小时候,您做的饭可难吃了,能把黄连都说成蜜糖。"
三个人说说笑笑,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。
出院那天,继父和哥哥一左一右扶着我。
阳光照在脸上,暖洋洋的。不知为何,我突然想起母亲的样子,虽然记忆已模糊,但那份温暖却始终留存。
病房的窗户大开着,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重获新生。
"爸,"我叫住正在帮我收拾东西的继父,"这些年,谢谢你。"
继父愣了一下,眼睛有些发红:"说这个干啥,咱是一家人。"
一家人,多么朴实而有力量的话啊。
回家的路上,继父骑着自行车,我坐在后座,哥哥则骑着另一辆车,装着我们的行李。
熟悉的街道,熟悉的面孔,一切都没有改变,但我的心已经不同了。
那场车祸,那四十天的守护,让我真正懂得了亲情的分量。
家,不过是几间普通的砖房。客厅里摆着一套旧沙发,电视机上罩着一块绣花布,墙上挂着一幅字画——"家和万事兴"。
但就是这样简陋的房子,却因为有了爱,变成了最温暖的港湾。
晚饭后,继父搬来一盆热水,要给我洗脚。
"爸,不用了,我自己来。"我连忙阻止。
"让爸来吧。"继父执拗地说,"医生说了,你这腿还得多休息。"
温热的水泡着双脚,继父粗糙的手轻轻搓着我的脚背,小心地避开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。
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庞,心中涌起无限感慨。
"爸,您这双手,太粗糙了。"我轻声说。
继父不好意思地笑了:"这不是干了一辈子粗活嘛,手老茧都磨出来了。"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这双布满老茧的手,撑起了我们一家的生活,也托起了我的未来。
四十天的守护,让我看清了什么是血浓于水,什么是岁月如金。
或许每个家庭都不完美,或许我们的生活还有很多困难,但真挚的情感却能弥合一切裂缝,让不完美的我们,拥有完整的爱。
夜深了,继父和哥哥的呼噜声此起彼伏。我躺在床上,想起这四十天里发生的一切,想起那些相伴的日日夜夜,想起那些无言的守护与牵挂。
泪水悄悄滑落,却不再是苦涩的,而是幸福的、感恩的。
窗外,星星点点,如同照亮我生命的那些爱的火花,微小却坚定,平凡却永恒。
我知道,无论未来怎样,我都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因为我有他们,我的家人。